年初，国家层面启动生态产品价值实现机制试点。在碳达峰碳中和背景下，业内普遍认为，国内碳交易将迎来风口。
在这场即将到来的碳交易盛宴中，四川极有可能扮演卖方市场角色。那么，四川“卖碳”的前景如何？卡点和痛点在哪里？该如何跨越这些门槛？又该如何保持自身卖方市场地位？带着这些问题，记者梳理了相关研究成果和文献，并走访了相关专家，试图找出答案。
本期嘉宾
张远彬 中国科学院·水利部成都山地灾害与环境研究所研究员
綦久竑 北京绿色交易所董事、总经理助理
张文 四川省林业和草原调查规划院科技处处长
看机遇
未来的碳交易是卖方主导市场
四川潜力能否变现还要看自身努力
记者：就在本月，四川开始试点生态产品价值实现机制。这其中，碳交易将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张远彬：就森林生态系统提供的生态产品特点来说，碳汇最容易商品化，也是交易机制相对成熟和当下爆发力最强、前景最被看好的生态产品之一。
试点生态产品价值实现机制，本质上是把生态产品转化成交易商品。绿水和青山、干净的空气、洁净的土壤等，都是生态产品。但生态产品不代表就是商品，有些生态产品是没办法商品化的。但碳汇恰恰具备商品化的特性。因为它相对稳定、可量化，一片森林一年能吸附多少碳，是可量化、可预测的。一度水电和一度火电之间的碳排放量，一棵树一年的固碳量，都是能算出来的。
从市场角度来看，在商品化程度、交易体系的成熟度上，碳汇已是所有生态产品价值实现中走得最远的。碳达峰碳中和行动，又即将释放一波红利。所以，我很看好碳交易的前景。
张文：对于四川来说，碳交易注定是生态产品价值实现机制试点的重要方式。
碳汇产品的特性和市场成熟度，是大前提。而我更看重的，是四川本身在碳交易中所具备的独特优势。在碳达峰碳中和时间表已经明确的大背景下，在化石能源仍然占能源结构主导角色的前提下，未来的碳交易肯定是卖方主导的市场。
这对四川来说，是个前所未有的机遇。截至目前，全省水电装机量突破8000万千瓦，这意味着基于优良的能源结构，让我们的碳排放基数不会太大。此外，全省有森林面积约3亿亩，每年固碳量不少。放眼全国，这两点优势很少见。因此，四川一定要把握好这个机遇，争取早日试点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碳交易模式和机制，并形成全省统一市场，让四川的绿水青山变成更多金山银山。
綦久竑：我很看好四川在碳交易领域的潜力。但潜力能不能变现，还要看四川自身的努力。四川并不是全国首批参与碳交易试点的省份，努力的关键，是四川能不能后来者居上，探索出一条与自身相适应、和全国全世界接轨的碳交易配套体系。
这次四川试点的内容很有特点，主要包含生态产品价值核算、生态产品供需精准对接、生态产品可持续经营开发、生态产品保护补偿、生态产品价值考核、绿色金融支持等六大任务。
还是要提醒两点，第一，四川在碳交易中肯定是卖方，这在全国少有。第二，四川的生态产品大部分分布在脱贫地区，能不能在生态产品变商品中让包括脱贫户在内的群众受益，是整个碳交易能否持续的关键。所以，在试点中，四川要从卖方市场的角度和生态产品商品化利益分配机制上多做一些摸索。
看现实
要解决“抱着金饭碗讨口”的困扰
有赖于成熟市场和配套体系的形成
记者：有人说，到目前为止，四川的碳交易是“前景可期但前路遥远”。这是为什么？
张远彬：想要了解这个问题，要先搞清楚前景和现实的差距。
先说前景。我国每年新增森林固碳1亿多吨，目前全国的森林碳汇资产超25万亿元，比2010年增加了快一倍。仅川西北地区生态系统就能固碳900多万吨，这是大受碳交易市场欢迎的优质供应商。
再说现状。要做好碳交易，前提是买卖双方有需求有意愿。但全国来看，碳排放指标没有落实到地区和企业，潜在的“买碳者”并没有将能力和意愿转化成行动的动力。
这样一来，潜在的“卖碳者”只能“抱着金饭碗讨口”。而解决这些问题，需要一个不短的过程。
张文：这不是四川特有的问题，是全国普遍现象。
排放权交易的标的称为“核证减排量（CER）”，主要存在形式是国家碳排放交易市场、各省自己建立或开发的碳排放权交易市场（或规则）以及非政府组织的减排行为。我国以前两者为主，但这些市场都还处于初期形成阶段。比如，普遍存在交易规则不明晰、配额不精准导致的供需不对称等问题。这些都阻碍了一个成熟且稳定的碳交易市场的形成。试想，有谁愿意在规则不明且供需不对等的市场买东西呢？
从四川来看，主要还是碳交易的配套政策、体系并不完善。2011年我国启动碳排放权交易试点以来，四川一直没有被纳入试点省份。很多探索自然比兄弟省份，特别是试点省份要慢一点晚一点，很多体系也没有建立起来。
綦久竑：确实，这不是四川特有的现象。
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有两个，第一，没有形成完善成熟的交易市场。眼下国内的碳交易市场是区域分割的，交易的对象和范围是受限的。对于四川这样的卖方来说，会变成“商品积压”。
第二，眼下的碳交易以现货交易为主，没有金融产品形态，也不是期货市场。这限制了交易的方式，也限制了交易的规模。去年，欧盟内部以期货形式进行的碳交易，是现货交易规模的近20倍。一对比，差距就出来了。
从国外的经验来看，想要解决这些问题，四川还有一段路要走。
看交易
国内市场成长起来背景下
探索更市场化更符合四川特点的方式
记者：提到森林碳汇交易，一个现象让人难过：作为森林资源大省，四川自2009年就开始国际森林碳汇交易。但十多年过去了，全省还是只有寥寥几单成交。
张远彬：的确让人痛心。某种程度上，这是在放任生态产品闲置、耗损。
找到问题所在，才能精准施策。最根本的问题，在于之前国内市场没有成长起来的背景下，四川的森林碳汇购买方还是以外企为主。而过去由于发达国家、发展中国家没有达成共识，导致国际上没有统一的森林碳汇监测、计量标准，全靠买卖双方协商。这无形中增加了买卖双方的矛盾和成交难度。
张文：森林碳汇交易量少，首先跟国际碳交易、碳谈判形势有关。持续增加的森林碳汇，是我国在国际碳排放谈判中的一大筹码。
其次，还有个比较现实的问题，那就是既有的集体林权制度与交易周期过长之间的矛盾。这是我们要修炼的“内功”问题。
我们国家的林地上，国有林部分基本完成了造林绿化。集体林地已承包给农户，地块分散。地块分散，意味着谈判、造林、计量的过程很繁琐。因为，为了追求森林碳汇交易价值和周期最大化，森林碳汇项目在签约后，一般是从植树造林开始的，整个交易周期完成需要50年。但在国内，为了保障农户利益和减少纠纷，一般不鼓励签订这么长的合同。这导致很多地方政府参与森林碳汇交易的意愿并不强烈。这也给我们提了个醒：接下来，要去探索更为市场化、更能合乎国内法律法规的形式去完成碳交易。
綦久竑：这或多或少跟四川的森林特点有关。四川的森林面积很大且增长很快，但经济林的占比太大。而经济林的固碳效益，又普遍比生态林要低。
眼下，四川光竹林就有1700多万亩，核桃林1800多万亩，两者占了全省森林面积一成以上。这些是森林没错，但在极致追求固碳能力的森林碳汇交易中，经济林的固碳效果肯定没有公益林好。打个比方，一亩石榴树和一亩白杨树都是林子，但买方肯定是愿意给固碳效果更好的白杨林下单。所以，接下来的森林碳汇交易中，四川要结合自身实际，争取更多有利的规则。
看供给
保持碳交易中的卖方地位
要保证生态产品供给的稳定和增加
记者：有一个方向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那就是四川如何保持碳交易市场中的卖方地位？
张远彬：我认为最重要的一点，是保证生态产品供给的稳定和增加。
这方面，我和不少同行一致呼吁，要建立起宜林则林宜草则草、适林适草、最优管理的生态模式来增加碳汇。四川的地形多样、气候复杂，无论是植树造林和森林管护，都只能因地制宜。
比如，因为树龄的原因，有些森林的固碳能力在下降，但下降不代表不再固碳。有的地方经济林发展得很好，收益大大超过了现有生态林的产出。这些地方，就没必要去搞更新改造。
在稳定增加生态产品产出上，一定不要急躁，而要循序渐进、因地制宜。
张文：在水电开发接近潜力上限的前提下，增加卖方市场地位的筹码，关键要看两个指标：森林资源能否供给稳定、质量增长；碳汇价值实现路径能否多元化。
前者要继续在修复生态、振兴林区经济和能源转型上做文章。
过去40年来，四川增加碳汇最成功的经验有两条。一是得益于国家生态建设工程的开展。上世纪70年代末以来，我国先后启动了许多重大生态建设工程，其中，天然林资源保护工程和退耕还林（草）工程的发源地都是四川，带动四川森林覆盖率在过去20年增加了16个百分点左右。二是开展林区经济和能源转型。过去20多年，由于一系列森林管护制度的实施，“木材经济”这个词在四川已经消失了，而且探索出了生态旅游和林下种养等新业态，让“砍树人”变成了“护林人”，实现了“不砍树也能吃得好”。此外，由于国家引导使用煤炭、电力和天然气，带动全川农村的木柴消耗量下降了六成以上，加速了森林和灌丛恢复。接下来，四川增加固碳能力的重点，是把这些行之有效的经验坚持下去。
碳汇价值实现路径多元化方面，我提到，成熟的碳交易市场，交易的主体和方式都是多元的。政府、企业和个人，都能在其中找到对应的需求与客户。最简单的例子，一提到碳交易，很多地方都在想着拿下政府和企业的订单，这没错，但也请不要忽略个人、个性化的产品。现在很多年轻人都在通过自己的方式参与公益造林行动，全国有十几亿人口，每天每人参与一克的碳交易，这都是一个不得了的大市场。
綦久竑：除了通过工程措施来稳定增加生态产品供给外，还要用市场手段来引导供给方。换句话说，供给方尝到甜头才能更好、更多产出生态产品。
就当下来说，作为潜在的碳交易卖方，四川要抓住碳交易市场形成的窗口期，更多地参与市场规则的制定与讨论，争取更多有利条件。只有这样，才能让生态产品产出地区的政府和民众享受到更多的生态红利。（记者 王成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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